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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16 2014

獅子生與死

  • 獅子生與死

    獅子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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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倫蓋蒂平原上,死亡永遠近在咫尺,團隊合作才是生存之道,即使對這隻有著深色鬃毛的威武雄獅「C小子」,也不例外。

 

撰文:大衛‧逵曼 David Quammen
攝影:麥可‧尼可斯 Michael Nicho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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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貓有九條命,但沒人會這麼說塞倫蓋蒂平原上的大貓。在這塊無情大地上,生存是艱難而危險的,死了就是死了。上至非洲的萬獸之王、下至被牠們捕食的獵物,生命往往短促。成年公獅若運氣夠好、耐力夠強,在野外也許能享有12年的高壽。成年母獅可以活得更久,甚至長達19年。但對任何獅子而言,初生時的預期壽命都要短得多,因為從幼獅的高死亡率來看,有一半會死於兩歲以前。而就算活到成年,也不保證能安詳離世。2009年8月17日的早晨,一頭黑色鬃毛、體格強健、被研究人員稱作「C小子」的年輕公獅,似乎就面臨了牠的大限之日。

瑞典女子瑛格拉.楊森在一項長期的獅子研究計畫中擔任田野助理,她在現場目睹了一切。她與C小子有過幾次邂逅;事實上,這個名字就是她取的。(她還記得當初自己「很沒創意地」用英文字母幫三隻幼獅命名為A、B和C小子。)如今C小子年約四、五歲,正邁入全盛期。在三隻公獅聯手對付C小子、試圖置牠於死時,楊森就坐在10公尺外的Land Rover越野車裡。儘管勝算極小,牠仍掙扎求生,這個場面不僅極具戲劇性,更反映出有關所有塞倫蓋蒂獅子的一個真相:相較於牠們能夠造成死亡的能力,牠們所持續面臨的死亡威脅,才真正形塑了這種凶猛但無時不處於危險中的動物的社會行為。

這一天,楊森來到塞羅奈拉河的乾涸河床附近是為了探視一個名為朱瓦卡利的獅群。她也希望能觀察到公獅,包括「常駐」在這個獅群中的公獅。(公獅並不嚴格屬於任何一個獅群,而是會與其他公獅結盟,控制一個以上的獅群,讓母獅受孕產下幼獅,此後成為常駐公獅,和獅群維持一種鬆散的關係。牠們在捕殺獵物時也扮演重要角色,特別是在獵捕非洲水牛或河馬等大型危險獵物時;透過此舉,牠們也算為獅群的生活提供了精子和保護安全以外的貢獻。)楊森知道,朱瓦卡利的常駐公獅是C小子和牠唯一的盟友:一隻金色鬃毛的風流浪子「希勒都爾」。她往河邊靠近時,遠遠就看到有隻公獅被另一隻獅子追著跑,逃跑的那一隻是希勒都爾。一開始,她並不明白牠要逃離什麼,又為什麼逃。
然後她發現草叢中有四隻公獅。牠們排列的方式略呈方形,彼此相隔約五個大步。她認出其中幾隻屬於由四隻野心勃勃的年輕成年公獅組成的另一個聯盟,在她的記錄卡上以「殺手幫」的惡名標註。

一隻獅子的右下排犬齒染著血,顯示牠才剛經歷一場惡鬥。另一隻伏趴在地,彷彿希望讓自己消失在地底。趴著的公獅持續發出緊張的咆哮。楊森把車開近一些,看到牠身上深色的鬃毛,這才發現原來是C小子。牠受了傷,孤立無援,被三隻殺手幫的成員包圍。

她也發現在朱瓦卡利獅群裡有一隻戴著無線電頸圈的母獅正在泌乳。泌乳就表示巢穴裡有幼獅,可以推測牠們的父親是C小子或希勒都爾。所以C小子和殺手幫之間的對峙並不是一場無意義的鬥毆,而是為了取得獅群控制權的挑戰。新的公獅如果奪下獅群就會殺害敵手的幼獅,讓母獅快速回到發情狀態。

幾秒過後,打鬥又爆發了。三隻殺手幫的成員圍著C小子繞行,輪流從後方撲擊,撕扯牠的後臀,狠咬牠的脊椎,C小子則原地打轉、嘶吼及翻滾,拚了命地想脫逃。楊森的位置近得幾乎能感覺到牠們的飛沫和惡狠狠的殺氣。她從車窗目瞪口呆地看著,拍下照片。一片塵土飛揚,C小子快速旋身後大吼了一聲,殺手幫充分發揮數量優勢,避開牠的利齒攻擊,撤退,從背後再上,狠狠一咬、留下傷口,直到C小子的後半身看起來就像打了洞的舊毛皮。楊森以為她正在目睹一隻獅子生命最後的事件。她心想,就算牠沒有因為受傷而死,後來的細菌感染也會要了牠的命。

接著,打鬥結束了,就跟開始一樣突然,或許只持續了一分鐘吧。牠們分開了。殺手幫慢慢晃到一座白蟻丘上面,居高臨下望著河流。C小子則夾著尾巴走開。牠還活著,但已是喪家之犬。

接下來的兩個月楊森都沒再看到牠。她猜牠可能已經死了,再不然至少是虛弱不堪。同時,殺手幫已開始與朱瓦卡利的母獅交配。C小子或希勒都爾的孩子都消失了,可能是被得勢的公獅殺害、被遺棄而餓死,也可能因為母親疏於照顧而遭鬣狗獵食。這樣一來,母獅又會開始發情,殺手幫也將生下新的幼獅。C小子已是昨日舊愛,明日黃花。牠將被朱瓦卡利的獅群遺忘。這就是獅子社會無情的運算法則。

老虎獨來獨往,美洲獅獨來獨往。獅子是唯一真正社會化的貓科動物,牠們與獅群和盟友共同生活,而群體的大小和動態,則取決於演化上的代價與好處之間錯綜複雜的得失平衡。

為什麼在其他貓科動物身上看不到的社會行為,會變得對獅子如此重要?這是為了獵殺像牛羚這樣的大型獵物所產生的必要適應嗎?或是有助於保護幼獅?還是這是爭奪地盤所必需?關於獅子社會的細節大多是在過去40年間所揭露的,而其中許多重要發現都來自一項長期的獅子研究計畫,這個計畫只在一個生態系中進行,也就是塞倫蓋蒂。

塞倫蓋蒂國家公園位在坦尚尼亞北緣,涵蓋大約1萬4750平方公里的草原和林地。在1920年代的英國殖民政府時期,這裡原是一塊小型的狩獵保留區,直到1951年才正式成為國家公園。國家公園屬於一個更大的生態系,包括沿公園西緣分布的好幾個狩獵保留區(專供狩獵),沿東緣分布、分屬在不同管理制度下的其他土地(包括恩戈羅恩戈羅保護區),以及跨境延伸入肯亞的馬賽馬拉國家保留區,在這片生態系內,大群的牛羚、斑馬和瞪羚隨季節遷徙,逐水草而居。除了遷徙的動物群,還有狷羚、鄂氏牛羚、南葦羚、水羚、巨羚、飛羚、非洲水牛、疣豬和其他較屬定居性的草食動物在這裡生活。非洲沒有任何其他地方像這裡一樣,能在如此開闊的空間裡提供如此密集而豐富的有蹄獵物,因此,塞倫蓋蒂對獅子來說是個美妙無比的地方,對獅子研究者而言也是理想的地點。

1966年,喬治.夏勒受坦尚尼亞國家公園處長之邀,來到塞倫蓋蒂研究獅子的捕食對獵物族群數量的影響。夏勒是位田野生物學家,他的嚴格與敏銳都是出了名的,到塞倫蓋蒂以前,他曾對山地大猩猩進行開創性的研究。他最近告訴我,如果你是深入研究某物種的第一人,「什麼資料都不能放過。」他沒放過任何資料,在三年又三個月的密集田野工作期間,蒐集到極為豐富的資料,後來的著作《塞倫蓋蒂的獅子》更成為相關領域研究的奠基之作。

其他研究人員也相繼而來。年輕的英國男子布萊恩.伯特蘭承繼夏勒的工作,在公園裡待了四年,這樣的時間讓他足以開始釐清影響繁殖成功率的社會因素,並解釋一個重要的現象:公獅殺嬰。伯特蘭記錄到新的公獅聯盟在接管獅群後便殺害其中幼獅的四個案例。珍內特.漢比和大衛.拜加特接著抵達並且蒐集到證據,證明了結為聯盟(尤其是三隻以上的聯盟)有助於公獅取得和維持對獅群的控制權,也能因此繁殖更多順利存活的後代。

到了1978年,克雷格.帕克和安.普塞在結束了與珍.古德在「岡貝河研究中心」(同樣位於坦尚尼亞)的田野工作後,接手了這項研究。普塞參與這項獅子研究計畫的時間長達十幾年,參與發表過一些重要的研究報告;帕克則仍持續進行研究,現在是「塞倫蓋蒂獅研究計畫」的主持人,楊森的研究就是其中一部分。如今他可以說是全球在非洲獅行為與生態方面的頂尖權威。他35年來的工作,加上夏勒等前人的研究,讓塞倫蓋蒂獅研究計畫成為針對單一物種所進行持續最久的田野研究之一。這種持續性格外珍貴,科學家因此得以將事件放在宏觀的脈絡中來看,判斷哪些現象只是暫時的,哪些又是重要而根本的。「有了長期累積的資料組,」夏勒告訴我,「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死亡是真相之一。雖然所有生物都免不了一死,但死亡時間和原因的細節彙整起來後,就可揭露出一些重要的模式。

經過與殺手幫之間的慘痛對決後,C小子拱手讓出了朱瓦卡利獅群,轉往東邊發展。牠那在緊要關頭時什麼忙也沒幫上的盟友希勒都爾也和牠一起轉進。三年後我見到C小子時,牠和希勒都爾已經掌控了另外兩個獅群:東辛巴和望比。這兩個獅群棲息在恩戈爾.恩優奇河南方的開放平原和獨山(岩石露頭)之間。對獅子和牠們的獵物來說,這裡並不是塞倫蓋蒂最適於居住的地區,進入乾季後這裡會變得貧瘠而生存條件嚴苛,但它為C小子和希勒都爾提供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和我同行的是另一名充滿冒險精神的瑞典人丹尼爾.羅森格林,他從楊森手上接下了監視獅子的任務。這個偏遠地區位於河流以南、主要觀光區以東,廣闊綿延的草原和緩地起伏著,每隔幾公里就點綴著一小群獨山。獨山是妝點著樹木與灌叢的花岡岩隆起,聳立在平原上,為休息中的獅子提供遮蔭、保護和瞭望點。在公園的這個偏遠角落,有時候連開好幾天車也不會遇見一輛遊客的車子。麥可(尼克).尼可斯還有他的攝影團隊將在河床邊的田野營地待上好幾個月,除了他們以外,我們就是這片地區唯一的人類。

那日下午,我們在羅森格林耳機裡的無線電訊號引導下來到斑馬獨山,在林木中找到戴了頸圈的望比母獅。牠身邊有一隻雄偉的公獅,公獅濃密的鬃毛彷如一襲絲絨披肩般從肩頸流瀉而下,顏色由棕黃漸入黝黑。是C小子。

從短短12公尺外,我即使透過望遠鏡也看不出牠側腹或後臀上有任何傷疤。那些穿刺傷都痊癒了。羅森格林告訴我,「獅子的傷疤通常過一段時間就會消失,除非傷口在口鼻周圍。」C小子在新的地方與新的母獅展開了新的生活,看起來過得很好。牠和希勒都爾已成了好幾窩幼獅的父親。尼可斯說,他前一晚才親眼看見望比母獅撂倒了一頭巨羚,那可是很大一隻獵物,接著,C小子將牠的前爪以唯我獨尊的姿態擺在屍體上,表明第一口是牠的。C小子單獨享用巨羚,咬了幾口最美味的部位,但沒吃太多,然後讓給母獅和幼獅進食。希勒都爾當時不在場,大概正與另一隻發情的母獅恩愛著。看來,這哥倆是過上好日子了,享受著常駐公獅的一切特權。但是,短短12個小時之後,我們就看到麻煩已經跟著牠們來到東邊的證據。

麻煩就是公獅之間的競爭。隔天一大早,羅森格林載著我們從尼可斯的營地朝北往河邊去,尋找一個叫作奇布姆布的獅群,獅群內幼獅的父親是另一群結盟公獅。這些公獅在最近幾個月消失無蹤,去處不明、原因也不明,而羅森格林想知道是誰取代了牠們的位置。這也是他在帕克的獅子大型研究中所擔負的任務:記錄獅子的來與去、生與死,以及影響獅群大小和領地掌控期的結盟與撤退。如果奇布姆布獅群出現了新的老大,那會是誰呢?羅森格林心中有了人選。後來我們在河岸的高聳草叢裡撞見殺手幫,證實了他的猜測。

殺手幫由四隻英俊瀟灑的八歲公獅組成,正親密地聚在一起休息。牠們看來令人生畏,意氣風發。2008年,另一名田野助理在塞羅奈拉河西邊的水道發現三隻戴有頸圈的母獅被以相當有系統的方式逐一殺害,並推斷凶手就是這幾隻公獅之後,替牠們取了「殺手幫」的綽號。公獅對母獅施暴的事件並非前所未聞,有時甚至可能是公獅的適應行為,透過消滅附近的母獅,為自己統治的獅群擴大生存空間。但在這個例子中,牠們換來了心狠手辣的名聲。

雖然羅森格林告訴我這些公獅在記錄卡上有個別的名字(馬林、維京等等),他還是比較喜歡用數字稱呼牠們:99號、98號、94號和93號。以號碼為名似乎確實比較切合牠們陰沉無情的殘暴性子。從側面望去,公獅99號有著像古羅馬參議員般的高挺寬鼻梁,鬃毛色澤微深,但沒有C小子的那麼深。透過望遠鏡,我注意到99號左臉上有幾道小傷口。

羅森格林開著越野車緩緩靠近,公獅93號和94號受到驚擾轉了過來。在旭日的金色光芒下,我們看見牠們臉上也有傷:鼻子上的細長傷痕、一些腫脹,以及右耳下還在化膿的裂口。羅森格林說:這些都是新傷。昨晚肯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不是為了爭搶食物的小口角;盟友不會在彼此身上留下這種傷勢。牠們一定是跟其他獅子起了衝突。這引發兩個問題:殺手幫究竟跟誰打了起來?另一方今早又是什麼模樣?

然後,我們繼續這天的其他巡視,發現C小子好像不見了。

「大部分的獅子都死於自相殘殺,」回答我有關獅子死亡的問題時,克雷格.帕克這麼說,「在不受干擾的環境中,獅子最大的死因就是其他獅子。」
他將死亡事件分成幾類。至少有25%的幼獅損失率要歸咎於新得勢公獅的殺嬰行為。母獅也有份,若是逮到機會牠們有時也會殺害鄰近獅群的幼獅。帕克說,母獅甚至會殺害誤闖其領地的其他成年母獅。資源有限,獅群又很有地盤觀念,「要在這裡生存不容易。」

公獅行事也同樣受占有慾支配。「公獅聯盟是種幫派,若發現有陌生公獅想親近牠們的女伴,就會殺了對方。」公獅也會為了達成某些目的殺害成年母獅,就像殺手幫那樣。在獅子身上可以看到很多咬傷,反映牠們為了競爭食物和地盤、為了成功繁殖,或單純為了生存而面臨的苦鬥。運氣好的話,傷口會癒合。運氣差時,輸家會死於激烈的戰鬥中,或者跛行逃走,一路失血,此後也許殘廢、也許終因感染或飢餓而慢慢死去。「因此獅子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帕克說,「最終,這也是獅子會成群生活的原因。」守住領地非常重要,帕克稱之為「熱點」的黃金領域地點,例如容易聚集獵物的溪流匯流處,便能誘發獅子的社會合作。「要獨占這些非常珍貴、也非常稀有的熱點唯一的辦法,」他以獅子的思考方式說,就是「和同性別的伙伴成群結黨,共同行動。」

這個主軸透過帕克與不同的合作者及學生數十年來的共同研究清楚浮現。他發現母獅依群而居,不只是因為捕殺獵物與保護獵得的食物都需要合作,也是為了保護後代和守住黃金領地。他的資料顯示,儘管獅群大小差異甚鉅,有只有1隻成年母獅的獅群,也有多達18隻的,不過規模居中的獅群才最能保護幼獅並守住領土。太小的獅群很容易失去幼獅。成年母獅往往會同時進入發情期,尤其是當公獅殺嬰事件導致所有幼獅被殺時,母獅的生理時鐘便會因此重設,所以不同母獅的幼獅會大約同時出生。這就使得母獅得以形成育嬰團,育嬰團中的母獅不但哺餵、保護自己的孩子,也會照顧其他的幼獅。這種合作育幼的機制具有一定的效率,而獅群中母獅之間的血緣關係更強化了這個機制,因為牠們互為母女、姊妹或姑姨,彼此能夠成功生殖就代表家族基因繁衍的共享利益。不過,獅群太大也會因為過度的內部競爭而導致失敗。在塞倫蓋蒂,擁有二到六隻成年母獅的獅群似乎最為理想。

類似的邏輯也主宰著公獅聯盟的大小。聯盟通常由在同個獅群裡出生長大的年輕公獅組成,牠們一起離開獅群面對成年後的生活。一對兄弟可能會與另一對兄弟、半血親手足或表兄弟結盟,甚至也接納沒有血緣關係、獨自流浪又需要伙伴的獅子。但如果讓太多公獅同在一支四處遊蕩的隊伍裡,每一隻都渴求食物和交配的機會,結果就會是一片混亂。不過,獨行俠或規模太小的聯盟(比如只有兩隻),也會面臨劣勢。

這就是C小子的困境。除了徒有其表、熱中於交配但對戰鬥興趣缺缺的希勒都爾,牠沒有其他盟友。於是,牠等於是獨自面對殺手幫日益高張的氣焰與優勢。連牠華麗的黑色鬃毛也無法抵銷一對三的劣勢。或許現在牠已經死了。我和羅森格林意識到,若真如此,那麼殺手幫成員臉上因為戰鬥而受的輕傷,可能就是C小子所留下最後的生命證據。

當天晚上,殺手幫再度進犯新領地。牠們在河岸休息了一整天,讓陽光晒熱牠們的臉並癒合傷口。日落後大約過了兩小時,牠們開始呼吼。齊聲的獅吼將某種訊息傳送到遠方,或許意味著「我們來了!」接著牠們四隻一起出發,踏上看來目標明確的征途。我和羅森格林透過對講機從一直在監視的尼可斯那兒得知這個消息後,跳上羅森格林的越野車駛入暗夜。

與尼可斯的車子會合後,我們上了他的車一路尾隨獅子。現在我們一共有五人。駕車的是尼可斯的太太瑞芭.培克,她開著車緩緩前進,並調暗了車頭燈。這晚沒有月亮。尼可斯帶著夜視鏡和紅外線相機。他的助手兼錄影師納森.威廉森隨時準備錄音或啟動紅外線探照燈。我們緩緩跟在獅子後面移動。牠們毫不在意我們的存在。牠們有別的事情要想。

我們跟著牠們開上一條非洲水牛的舊徑,接著通過茂密的黃熱樹叢。培克小心翼翼地將車子繞過土豚的洞穴、開過嘎吱作響的荊棘,再橫越泥濘的溪床。千萬別卡住啊,所有人心想。四隻殺手幫的獅子就在附近,沒人想要爬出車外推車。我們沒卡住。獅子踩著從容不迫的穩定步伐,呈一路縱隊前進,既非在等待我們,倒也無意擺脫。我們藉著昏暗的車頭燈看見牠們,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用單眼熱成像鏡頭看。我坐在晃動不已的車頂上,從鏡頭中看到四隻獅子像洞穴裡的蠟燭般發出光芒。

突然,有另一隻龐然大物出現在我們車邊,我把頭燈的光掃向牠,看到一雙閃著橘光的眼睛。那是一隻想吸引殺手幫注意的母獅。羅森格林從這匆匆一瞥裡無法認出牠來,但想必牠正在發情。被性慾沖昏頭的母獅正冒險接近公獅,牠可能不知道這個險冒得有多大,但我們知道這幾隻公獅的不良記錄。公獅注意到牠、轉向朝牠而來了,母獅故作嬌羞地跑開,四隻都追了上去。有一瞬間我們以為跟丟了。但只有一隻公獅繼續追下去,後來我們整晚沒再見到牠。其他三隻在這段調情插曲過後重新整隊,繼續前行。

牠們穿過一條兩道的沙土路,朝南方前進,大剌剌地進入了望比獅群以及手下敗將C小子和希勒都爾的領地。牠們走走停停到處留下氣味標記,一會兒用額頭摩蹭灌木,一會兒在地上抓扒撒尿。這不是偷襲,而是在昭告天下牠們的到來並表明來意。此時,牠們已經轉向往尼可斯的營地去了,所以威廉森先用無線電警告廚房人員待在帳棚內。但那三隻獅子對我們飄著爆米花、雞肉和咖啡香的小小帆布基地興趣缺缺,就像牠們也對我們漫不在乎一樣。牠們在距離帳棚大約400公尺的地方躺下休息。趁著午夜前的這個空檔,尼可斯和他的組員返回營地。我和羅森格林取回了我們的越野車,繼續注意殺手幫。羅森格林到車後座先睡第一輪,微微地打鼾,而我則坐著繼續監視。半小時後,獅子起身又開始移動了。我叫醒羅森格林,跟著牠們。

接下來整晚就是這樣過的:走一段、睡一段,我和羅森格林輪流換班。牠們偶爾會在休息時放開嗓門齊聲呼吼。我不得不說,近距離聽到的三隻獅吼真是氣勢磅礡:分貝極高,但卻是低沉粗獷的喉音,充滿原始的力量、自信與威嚇。沒有誰回應這些呼吼。破曉時分,在前一夜進入望比獅群領地繞了一大圈後,牠們重新上路,閒散地往西邊一座牠們熟悉的獨山走去,那裡可以提供牠們白天的遮蔭。這是一個週六清晨。我和羅森格林在那裡離去。

牠們臉上的傷口,還有C小子的不見蹤影,依舊得不到解釋。恩戈爾.恩優奇河畔雄獅的政治版圖似乎正處於變動中。

週六傍晚,我們在斑馬獨山發現了望比獅群,就在殺手幫先前侵入繞行的路線南方幾公里處。或許獅群是被殺手幫的威嚇獅吼給趕了過來,也或許牠們只是正好晃到這裡。我們數到了三隻母獅,牠們在花岡岩間的遮蔭處滿足地休憩著,八隻幼獅也全體到齊。我們知道另一隻母獅與情聖希勒都爾親熱去了。沒有C小子的蹤影。牠的失蹤似乎是有些不祥的預兆。

週日下午,我們回到斑馬獨山。希勒都爾和牠的女伴已經歸隊,但C小子仍然沒有出現。羅森格林建議,去高爾獨山看看吧。運氣好的話,我們會看到東辛巴獅群,牠可能跟牠們在一起。好啊,我說。這是我最關心的事,不論死活我都想找到牠。於是我們往西南方開去,穿過和緩起伏的草原窪地,羅森格林一邊聽著耳機裡東辛巴獅群的追蹤訊號。結果我們在接近高爾主山旁的一個小獨山發現牠們:三隻母獅和三隻年紀較長的幼獅在亮閃閃的岩石間休息。不過還是一樣,沒有見到C小子。

這個時候,羅森格林承認他也有點擔心了。當然,他的工作不是要關心自己偏好的獅子,而是監控事件,包括獅子之間的暴力衝突以及獅群掌控權的轉移等自然現象。但他還是有個人的情感偏好。他悲傷地說:現在看來,C小子一定是命喪殺手幫的爪下了。

我們開回斑馬獨山,身後塞倫蓋蒂的地平線上染著紫色的落日霞彩。尼可斯和培克還在跟著望比獅群,牠們一起蹲踞在草地上,接著開始呼嘯,先是一聲,再一聲,然後三隻一起。在掛著小小上弦月的漸暗天色下,嘯聲隆隆地貫穿整個平原。獅吼可以帶有許多意涵,這次的合唱透出一種神祕又孤獨的音調。待牠們回歸寂靜,我們也和牠們一起傾聽。沒有回應。

尼可斯和培克已經離開返回營地了。羅森格林繞了一圈把車停到望比獅群躺臥的位置旁。他想讓我體驗在近距離下聽到獅吼的恐怖刺激。這次希勒都爾也加入,牠深沉的男低音粗嘎而雄渾如雷鳴,幾乎撼動了整部車子。牠們一停下,我們就再次專心聆聽。也再次沒有回應。現在我準備要離開了。我已經打算在這次的報導中將C小子寫為「失蹤,疑似死亡」。

等一下,羅森格林說。附近的黑暗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你的頭燈給我,他說。羅森格林將光束從左到右照了一輪,掃過希勒都爾和其他獅子,最後停在一個新的身影上,牠體型碩大,有著顏色極深的鬃毛。是C小子。牠回來了。牠循著呼吼聲跑回來了。

牠的臉平滑無傷,側腹和臀部也沒有傷痕。不管殺手幫前兩晚襲擊了誰,都不是牠。牠在戴有頸圈的母獅旁舒服躺下,很快又會開始交配了。牠是隻八歲公獅,健康且威武,在獅群中備受尊崇。

這些都只是一時的。從這一刻起,C小子的生活或許可以再延續幾年,往後仍得面對病弱、受傷、混亂、失勢、飢餓和死亡。在塞倫蓋蒂,衰老、不幸或殘疾的動物不會獲得悲憐。牠的幸福無法永久,但至少現在看起來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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