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幻毒瘤(利物浦大學科幻研究碩士)
精采刺激的星際冒險故事一直是科幻類型中相當重要的主題,評論者借用「肥皂劇」(soap opera)一詞,戲稱這類作品為「太空歌劇」(space opera)。隨著時序進入1980年代,新一代作家在延續宏大世界觀與大無畏冒險精神的同時,更注入了更多政治意涵、社會議題與更細膩的人物刻劃。這股風潮也吹進大西洋彼岸的英倫三島,其中伊恩.M.班克斯(Iain M. Banks, 1954-2013)的「文明」(Culture)系列,無疑是新太空歌劇中,承繼英國科幻傳統的核心典範。
班克斯的創作生涯向來以中間名縮寫「M」做為區隔:不帶M的作品屬於主流文學小說,自1984年《捕蜂器》(The Wasp Factory,臺灣譯本於2009年由遠流出版)陸續獲得好評;帶M的則是科幻小說,到1987年才首度發表《Consider Phlebas》。然而,這兩種創作型態並非涇渭分明:主流小說中的陰鬱獨白與心理描寫,有時也能在科幻角色身上隱約浮現;而科幻作品中的宏大視野與政治哲學思辨,也厚實了他整體創作的深度。
「文明」系列是班克斯科幻創作的重心,總共涵蓋了十部作品。整個大系設定在一個資源不虞匱乏、成員一律平等,大事全由人工智慧「主腦」(Minds)決策掌控的銀河級巨型烏托邦;作者透過不同故事所呈現的多元角度,檢視並批判這個表面上看起來令人豔羨的「美好世界」是否真的無懈可擊。其中早期的四部作品──《Consider Phlebas》、《遊戲玩家》(1988)、中篇〈登峰造極〉("The State of the Art", 1989)與《武器浮生錄》(Use of Weapons, 1990)強烈反應冷戰後期的國際秩序:大國爭霸、意識形態干預、邊境地帶的代理人衝突等,並揭露烏托邦光鮮亮麗背後的晦澀暗影。
儘管系列的開端是《Consider Phlebas》,但對於初次接觸的讀者而言,第二部《遊戲玩家》無疑更適合做為入門起點。《Consider Phlebas》偏向傳統太空冒險,敘事龐雜而略顯拖沓;再加上主角立場站在「文明」的對立面,讀者往往透過帶有偏見的濾鏡覘看,難以掌握「文明」的完整面貌。《遊戲玩家》則從「文明」內部出發,讀者恰恰可以好整以暇地透過主人翁葛古(Jernau Morat Gurgeh)和他周遭人物環境的描寫,將這個龐大烏托邦的特色盡收眼底。
在「文明」世界,居民未必住在星球上,更多人選擇和葛古一樣住在星軌(Orbital)裡。各種人形生物和機器生命平等論交,不存在身分地位的區別。由於資源取之不盡,經濟活動不復存在;再加上醫療科技發達,人們不僅可以自由更換性別,遇上致命風險也能獲得救治,壽命幾乎無限。這樣的優渥條件使得生命歷程就是一連串嘗鮮與試誤的過程:心血來潮發展某項嗜好,然後又隨興所至轉向另一種。相形之下,葛古沉迷棋藝,對於其他人事物缺乏關心欲求,生活型態也保持單純無變化,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顯得格格不入;也因為他只在乎輸贏,才讓特情局「看中」了他的可用之處。
相較之下,任務目標阿札德(Azad)帝國幾乎就是「文明」的鏡像反射──社會階級壁壘分明、性別與族群歧視根深蒂固、專制政體下充斥著貪腐與權謀。帝國的根基便是棋局──它不僅僅是娛樂,而是整個國家的權力分配機制。棋盤設計、遊戲規則與策略,本身就隱含著帝國價值觀與治理模式;棋賽定期舉行,參賽者依照戰績晉升仕途,冠軍甚至直接登基為皇。這種結合遊戲與選才的方式,某種程度上似乎可以聯想到古代中國的科舉制度:兩者皆以「競爭」決定社會流動,但同時也在比賽或考試的過程中,強化並複製體制所預設的價值。
葛古以外來者之姿,帶著「文明」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投入棋局,既是個人棋道的延續,也是「文明」與帝國之間的文化對抗。然而,即使舞臺鋪陳波瀾壯闊,棋局內外詭譎多變,真正運籌帷幄的仍是背後的「主腦」。葛古再怎麼技高一籌,終究只是另一枚棋子,在這場「師夷之長以制夷」的算計與謀劃中一步步推動前行。
其實有個閱讀角度往往被讀者忽略。「文明」派駐在阿札德帝國的「大使」休荷波豪姆.薩(Shohobohaum Za),其實並非「文明」公民,而是受雇於特情局的傭兵。在外交官身分的掩護下,他實際負責情報蒐集與滲透活動;其散漫頹唐的外型,也掩飾了一次次拯救葛古脫離險境的專業能力。這種邊境邊緣人的形象,正呼應我前文所提及「文明」系列早期作品的主題,在接續的〈巔峰造極〉和《武器浮生錄》中有著更淋漓盡致的發揮。
誠然,「文明」絕對不等於冷戰後期的北約;她的對手,無論是《Consider Phlebas》的伊迪蘭帝國(Idiran Empire),還是阿札德帝國,就算能從現實歷史中嗅出某些蛛絲馬跡,也不能簡單地視為蘇聯共產集團的翻版。班克斯在這個時期所要探討的,更是一個純粹精煉但尖銳的空想議題:即使是資源無限、人人平等自由的烏托邦,在邊境面臨潛在危機時,所發動的代理人「介入」,其手段與算計往往更為冷血殘酷。班克斯埋藏在作品中的深刻省思,讓讀者了解到烏托邦為了維持檯面上的完美,暗地裡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犧牲。正因如此,班克斯同時也把「新太空歌劇」和「批判式烏托邦」這兩個科幻長青題材,推升到另一個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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